撞喜
夜色艨胧,小庭院的繁花盛木此刻在东苟眼里似有似无,他像一个幽灵徘徊在夜色中。天气很闷,没有一丝风,南边的远天有一开幕云悠悠飘来,偶尔滚过一声沉闷的雷声,随即刺目的电鞭抽破夜幕。东闪日头西闪风,南闪北闪雨相同,东苟想,大雨怕要来临了。

东苟刚才走到堂屋门前时,正欲举手叩门,忽听厢房里传出狎笑,他的心忽地一阵紧锣密鼓,敲得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愤怒。他坐在檐下的石阶上,将脑壳深深地埋进两膝间,双手握拳按在太阳穴上。

电灯亮了,门开了,开门人见石阶上石雕般的一个人,吃了山惊,迟疑了片刻

终于跨出大门,沉沉稳稳,不慌不忙地走下石阶,悄没声息地从东苟身边擦过。

东苟欢脚跳起,跟了而去。出了院门,东苟追到前头将路堵了,眼球爆突如牛卵,射出咄咄逼人的闪电似的光来。那人定睛一看,平静地说:“怎么是你,这月暗夜黑的,跑到人家院里干什么?”

“我还没问你呢,你还猪八戒倒打一耙。”东苟心想,可启开的两片唇嚼动了半天,却甩出一句明晃晃的话:“苏乡长,今日撞喜不怪称,算我晦气,触霉头。人背时,白天也会擅到鬼。”

乡长苏其心中一怔,生出几分害怕,可他转念一想,这小圩镇方圆几十里男欢女爱,故事迭出,谁还管谁,谁还怕谁,何况我是一乡之尊,谅他也奈何不得我。他镇静下来,胆气随着壮了:“撞什么喜,这七月十四还没到,你莫非就撞到鬼。”苏其说。

东苟咬咬牙,咕噜一声,将涌出的口水猛地吞下,说:“你虽是外乡人,此地的习俗你该知晓,这撞喜”

“什么吊习俗,你不要来这一套,我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”苏其不耐烦地说。

苏乡长岂不知道他治辖的这片土地上有这个习俗?他刚一上任,就有人开玩笑说,以后着若去找相好的,千万别让人撞见,否则要给撞喜人剪一丈余红布或红绸,送一个红包,还要打一长挂爆竹。此举称之为挂红。因为,撞喜被认为是晦气,倒霉,只有用红布缠腰才能避邪祟,用爆竹才能驱除撞喜人的晦气,保其平安,苏其当时听之任之,以为天方夜谭。

现在,连东苟也要他挂红,不赏十分可笑,心想,你用旧俗敲我的竹杠,这也太自不量力了。他鼻孔里哼了一声,提脚就想绕东苟而去。

东苟逼紧两步,堵住苏乡长说:“乡长,习俗无不能生,有不能灭,你一乡之长,这点道理该懂,你总得破点小财,给我消消晦,避避灾。”

苏乡长将东苟搡了一把,闪出路零,兀白大步走去。东苟脚步踉跄,像个醉汉跟了好一阵,朝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,才打住脚。

次日,逢圩的人刚渐渐地多起来,苏乡长才迈出乡政府的大口就被东苟截住.立了许久才嚅了嚅唇,开了口;“乡长,昨夜的事你拿定主意没有?”

苏乡长一时气急,红了脸粗了脖子,挥手道:“你给我滚远点,不要在乡政府门口放臭屁。”

东苟暴突了牛卵眼,双眉如锁,语却硬梆梆的:“不要这般凶,乡长!乡下的规矩,该循的就得循,入乡随俗,你当官的该明这个理。”

东苟打住话,往乡长脸上瞟了一眼,又说:“还有一层,你和二发是朋友,人家不在家,老婆守独院,你就去下手,这太”

东垢的话没说完,脸声猛地挨了一巴掌,声音又脆又响。东苟捂住热辣辣的脸,偷眼望了望乡长,只见乡长恼怒异常,口溅唾沫星子,说:“我高兴玩玩,关你吊事?”

东苟的牛卵眼突突的射出幽幽的光来,双手提拳在两胯,但终于没敢冲拳出去。

过往人员被脆响的巴掌吸过目光来,远远的观着,只见苏乡长将手背了,扬长而去,把呆若木鸡的东苟晾在那儿。

又次日,东苟见苏乡长出了圩镇,朝邻村走去。东苟随脚就上了圩,在店里要了一斤冬酒,立在店柜边咕噜咕噜地灌了,灌毕又出了圩镇。

在村道上,苏乡长见东苟追了上来,双眉早蹙紧了,立住脚站在那儿。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苏乡长对追上来的东苟说“要诈我几个钱明说,想我给你放爆竹挂红,没门!”苏乡长不怕自己的风流故事在乡间传播,他是拉不下面子,放不下架子。

“我今日不要你的红包,也不要你给我挂红。”东苟说。他像一堵墙一样几乎贴着乡长的胸脯站着,口中粗喘如牛,突突的牛卵眼射出逼人的光来,嘴也硬朗起来“你给我讲清楚,你凭什么打我?”

“凭什么,就凭你缠纠不休,误我的公事。”苏乡长说“敢情你也猴上了细兰,眼红我?你也不照照镜子,这副德性,舔她的屁股还不够格哩。你有本事去睡给我

看看,你吃不到干馋,又眼红别人享快活。”

“你一乡之长快快活活地啖肉呷酒,轻轻松松地搂票子,容容易易地睡女人,我不眼红,只是你不能不仁不义,二发哥不在家,你就趁夹打劫。你若是跟细兰有情有意,将老婆离了,和细兰扯旗放炮,正正当当做夫妻,一块儿过日子。细兰可怜,二发哥也是好人”

苏乡长冷笑一声,说:“你还干涉起我的婚姻来了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
“你不跟她一块过也罢,你跟她断了往来,二发哥是个好人,你不能在好人头上拉屎。”

“这关你什么屁事,你给我滚开点,我不想见到你这副熊样。”苏乡长愤怒地挥挥手。

东苟双手握拳前后摆动,像耍猴把戏的在练花拳。苏乡长并不着慌,他谅东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,若他动粗,绝没他的好果子吃。

东苟见了乡长那鄙夷的目光,越发使自己的耻辱感膨胀起来。猛然间,拳头如枪弹出膛,朝苏乡长的胸前疾射而去。没想到苏乡长料事如神早有防备,他镇定自若,躲闪自如,既不接招也不出招。

东苟反被惹起火来,又气又急,双拳飞舞,双脚也踢踏起来,向苏乡长步步紧逼。乡长终于忍无可忍,心火燎得热血沸腾,周身燥热,恼怒无比。他舒展臂膀,朝东苟连扫带冲,东苟身上早有几声闷响,肋骨钻心的痛。他如醉汉一般,脚下晃晃悠悠,踉踉跄跄。东苟不甘受此羞辱,摆开了拼命的架势!亡命地朝乡长撞去。

“你小于欠打!”乡长一声棒喝,手脚并用,忽然叭的一声,东苟不知怎的就趴倒在地。东苟喘着粗气,两眼闪冒金星,心想,这乡长不赖,会捞外块。会玩女人,连拳脚功夫也不同一般。

苏乡长朝趴倒在地的东苟冷笑道:“你若是再纠缠我,我送你进号子。”说罢车转身昂首鹅步地走了。

东苟在地上开始蠕动,转头左顾打盼,他见前面一块石头,爬了过去,抱住石头支撑起身体,定了定神,才抱住石头朝前奔去。他一边将石头举过头—边喊着乡长的姓名。乡长并不理会,兀自迈着鹅步。

东苟拼足力气,将石头猛地掷出。乡长“哎哟”一声,倒墙一般扑地。待村干部闻声而来,东苟早已不见踪影,大伙七手八脚地把躺在地上嚎天叫地的乡长扶起送往乡医院。

结果,东苟被派出所传了进去。

锅底镇是个小镇,四面环山,几条窄窄的巷道,几盏时常停停亮亮、浑浑浊浊的街灯,密窜麻麻地拥挤着一片低矮的两层楼廊式旧屋,其间点缀少许几栋三层砖混结构的洋楼,给古镇增添几许现代气息。

县道绕镇而过。直通乡政府的公路可驶大小汽车。

镇西有一栋三层洋楼,紫红的琉璃瓦,全封闭的阳台,阳台窗镶的是茶色玻璃,大院的高墙顶上全是用啤酒瓶排压,舰觉效果很好,看去也象是墨绿琉璃瓦。

这家大院的主人便是细兰。洋楼边紧挨着又低又旧的瓦屋,那是东苟家。

细兰的丈夫二发原来只是个泥瓦匠,后来混到了包工头老板的份上。钱多得没数的二发想过过当企业老板的瘾,于是将大把大把的票子拿回来,在镇上租了店面,设了机器,加工泡泡果、人造肉(一种豆制品)什么的,没想到仅仅二年的功夫,财水暴涨,他又把钱投下去办了个家具厂。

不久,乡里要找私营企业的典型,就把二发拉出来,上县里开会、发言。摄影机、摄像机的灯光把他弄得眼眩头晕。乡长苏正与二发合计。要来个“公社合营”生产周转金由乡里出面贷款,二发只负责经营。这样的好事二发当然求之不得,心想,如今要干点事背后没有大树不行,乡政府这把大伞送上门来,不用的是傻瓜。二发的私营企业挂了“乡企”的招牌后,第一个给乡长的回报就是将乡长在家吃闲饭的老婆安排到厂里来。

二发虽是镇上首富,心肠却仁义,好行善事,乡中心学校募捐,回回有他的份,修桥铺路等公益事业募捐,他头一个响应,而且每次都出手大方,不在千元以下。

二发的人缘也好,圩上宥谁手头一时转不过来,求到他没有不帮忙的。况且,他见人三分笑,貌极恭谦,自然,圩上的人也敬重他。

二发的邻居东苟和细兰原本是同学。那年,东苟的父亲因贫病交加丢下妻儿,脚一伸去了。初一还没念完的东苟就辍了学,嫩肩膀和母亲一道挑起了生活的重担。

后来,细兰嫁了二发,没料到老同学成了邻居。刚过门那会儿,细兰的洋楼还没建,两家之间只隔一堵矮墙,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,说说话什么的还很方便。

二发听说东苟是老婆的同学,便叫东苟到他的工程队干活,每月赚个三二百的,日子也慢慢地滋润起来。后来,二发建了洋楼,就叫老婆不要去外面干活,在家干歇着,还买了鸟笼,养了身高体壮的狗,陪她打发寂寞的时光。

二发又包工程又办企业,两头拖得他精疲力尽,经权衡后,他把家具厂委托给东苟负责,泡泡果、人造肉的加工作坊改成蜜饯厂,承包给了苏乡长的老婆满春。二发一门心思在外头包工程当他的包工老板。

日子就像河水一样悠悠而去,不知何时东苟听了传闻,说二发在外头有了姘头,还不止一个,他把赚了的钱尽往那销魂处塞。东苟不信,二发这般善良这般仁义的人,怎么会八成是别人见他边么会赚票子,嘴上油水又好,便心怀不平之气,眼里红得出血,见他在外面跑业务,接触女人多,就编排他的风流故事。

二发的故事如风似雨,把个小小的锅底镇的各个院落的桔树桃树播弄得婆娑有声,唯独深居大院里的细兰还蒙在鼓里。

东苟见细兰平日里深居简出,弄鸟玩狗,孤孤单单的好不寂寞,想到二发和细兰对自己的恩泽,对她平添几分怜悯与悲凉,他见了细兰也就格外敬重和客气。他时常站在自家院落的石墩上,露出半个身子给那院,并往那院更看,见了细兰先抛过一个笑脸去,然后再抛过去一句亲热的问候:“细兰嫂,吃过了?”

细兰听了问候照例举头望过来,嘴角扯起一丝纹路似笑非笑,非笑是笑“嗯”了一声,院墙这头又问:“二发哥还没回来?”院那头的细兰低下头,默默地走到水龙头下洗狗食盆什么的,边洗边摇摇头,头上的饰物便掐出灿灿耀目的色彩来。

“二发哥是个好人,好人一生平安。二发哥这些日子怕是生意上了紧,没空回来,兰嫂你要宽心,二发哥就会回来的。眼下家里有啥难办的事,信得过我就吱一声,我哎,左邻有舍的,谁个没难处的时候。”东苟将细兰宽慰一番。

前些日子,东苟的母亲有病,东苟手头紧,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正在他束手无策时,细兰走过院来,掏出三千元放到东苟手里,责怪地说,你怎不早说呢,老人家的病能拖得么?拿着吧,以后别把我当•外人看,好歹我俩还是同学哩。东苟捧着这三千块钱,又听了细兰这番话,眼泪一下就涌满了两眶。

东苟的母亲有病期间,细兰常走过院来,问这问那,未了还把东苟换下的衣裤拿过那院去,用洗衣机洗了,晾干叠好再送过来。每当她把衣服送到东苟的手中,便双目闪闪,笑脸吟吟,弄樽永苟心里生出许多惶悚。当她走回院那边,—东苟又生出许多想头:这世上好没道理,这么水水灵灵、漂漂亮亮的女子,这么有钱的女子,偏偏被封锁在深院大宅中,孤孤单单地熬日子,像个寡妇似的,也没啥活头。我呢,家境不富,二十大几下连个老婆也讨不上。

东苟常常夜里以手作枕,托着脑壳想事,脑屏上,便映出细兰的油亮亮、嫩生生能掐得出水的脸模子,映出那细腰肥臀和那走一步颤三颤的奶子。有时,他待娘困下了,便悄悄地爬起来,站到自家院内的石墩上,痴痴呆呆地往院那边看,就象一座雕像久久地立着,露水悄然打在院中,打湿了他的衣服也浑然不觉。甚至,他会鬼使神差地走出自家的院门,朝那院走去,那脚步恍恍惚惚,飘飘悠悠,到了那院门前,一个朝圣者似的久久地立着,嘴里呢哺如燕。

东苟的诡秘行为终于被母亲发现了,那天傍晚,东苟对母亲说过院去有点事。却被娘叫住:“苟儿,你近些日子喝了迷药似的,魂不守身,你可要放明白些,人家二发对你不薄,把厂子都交给了你,你兰嫂又贤惠,也没少帮衬我们家,你千万别看二发不在家,兰嫂又俏俊,就心生邪念,你敢做对不起人家的事,我打断你的腿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,细兰按名份是你嫂子,要是闹出笑话来,看你这黄裙崽还能找到老婆不?”

“娘,你莫瞎说,我要是有半点使坏时心思就不得好死。二发哥他嘿,我见怜人家兰嫂。”东苟辩解说。

“见怜,见怜啥?”母亲不解地摇摇头“见怜见怜你自己吧,要是你有二发那本事,怎会如今还光棍一条,怕是屋也做了,老婆也讨了,我也早享清福了。你呀,你”

东苟娘俩没料到隔墙有耳,他俩的话飘过院墙,让正在洗狗食盘的细兰听个正着。第二天,东苟从那院的门前走过,被细兰叫住,细当笑模笑样地说:“你娘的话别往心里去,邻居嘛,哪有这多规矩,好歹我俩是同学哩。”

东苟心中格登一下,心中越发不安和愧疚。

撞喜那晚,东苟是去还钱的。出自家院门时,他朝那院放了一眼,见厢房里有灯火,可到那院门前,灯火却灭了,他摸黑走进院内,也设听到护院狗的叫声。走到屋檐下,房内的灯火还没亮,他以为细兰在房内擦身更衣什么的,便坐在石阶上等着。

后来,房内飘出响动和岬笑,她的脑壳里轰地一声晕眩起来,继而一片空白,他将脑壳深深地埋在两膝间,呆坐着不知所措,以至手苏乡长提拉着裤子出来时碰了个正着。

东苟进了派出所的消息把锅底镇七巷八弄炒得火爆爆的。街头巷尾都在谈沦这件事,说者唾沫飞溅,津津乐道,听者支楞双耳,滴水不漏。

派出所所长老宋是奉党委书记的命令把东苟“请”进去的。老宋长得瘦小,才四十多岁,脸上尽是—条条肉梭校的皱纹,要不是那身老虎皮给他增添点威武,乡下的汉予哪个都敢跟他耍拳脚。

老宋貌不惊人,情缘却好,他没有别个干警如狼似虎的凶煞样,处事颇有点“以仁义治天下”的味道。老宋平日对苏乡长颇有微词。他不是眼红乡长捞外块,这在如今这世道算不得什么问题;他也不眼红他睡女人,当乡长睡女人的大有人在,小菜一碟而已。他是看不惯乡长的霸道,对百姓常常动粗,甚至强借派出所的服装、枪支、型具下村催粮、搞提留、搞计划生育,闹出事来,派出所就得给他“揩屁股”

东苟斗胆和苏乡长闹了一场,让这位自命不凡的乡长出出洋相,老宋心里大有快意。东苟进了派出所老宋不给他带铐子,也不让他蹲号子,而在审讯室摊了一个铺,让东苟在里面歇夜。老宋让东苟把事情陈述一番后,对事情的前前后后和处理办法的方方面面思索了许久,不觉对东苟生了一份同情心。他责备地对东苟说:“你呀你,没吃过肉就没看过猪走路?想女人也不能天一抹黑就到人家院落去。撞了喜该你运衰,你还捡到棒锤当真(针),要他给你挂红,你不想想,堂堂的乡长也是‘朝廷命官’,能给你挂红么?你不是存心难为自己,讨苦头吃么。你呀你,真是懵懂后生,这世上的事你还没有看透啊,”

“老宋,你也不是本乡人,可这乡里的规矩你知道吗?”东苟问。

“谁说我不知道。”老宋说。老宋宋锅底镇工作已经快十年了,对这里的事还算洞悉。这个山乡虽是封闭之地,然而,男女之情并不太封建,甚至有些开放。也许是山里的日子太寂寞、太无聊,一代一代的山民便有打发这孤寂日子的妙法。一般结过婚酌男女除配偶外,还有“相好”男人们上山打猎或外出搞副业子女人们耐不住旷日的独守,便有相好的来作伴,女人的日子就不寡味了。待自己的男人回来,又恪尽妇道,对自己丈夫格外的体贴,倍加殷勤,让丈夫享受妻子的温情。外出的男人也可随地找“同心妹”陪着打发日子。—回到家里,仍然为夫为父,养家活口。夫妻之间互不干涉,倒也能和平共处。

山里人不以婚外性为耻。在旧社会,凡有几分姿色的村姑少妇,以能拉保长乡长上床为荣。这种遗风一直没有根绝。俗话说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山乡的这种旧俗无疑传染给圩上的芸芸众生,包括在镇上吃皇粮的人们。这些人不泛入乡随俗者,弄出了故事,便一调了之。至多弄个轻处分。上面领导知道,处分重了没人愿到这偏僻之地工作了。

乡间人对男女私情也很大度。谁要是撞上非婚男女的床笫之事叫着“撞喜”撞喜者不必大惊小怪,偷情的男人会扯丈余或数尺(视经济状况而定)红绸或红布,给撞喜者缠腰,以避邪祟,驱衰运,另包红包一个,点爆竹一挂,就此私了,并无纠葛。这就叫挂红。

东苟要苏乡长给他挂红并不是看在财钱和红绸的份上。在他看来,挂红是一种民俗,一种礼遇,就像什么级别的干部享受什么级别待遇一样,他有这个权利享受。尤其是乡长给他挂红,这礼遇就上级别子,身价自然不同。同时,他看出了二发和细兰夫妻间的芥蒂,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撞喜后,他突发奇想,既然你苏乡长跟自己的老婆过不去,又跟细兰有情,何不同你老婆干脆断了关系,与细兰过成一家。他想通过挂红扩大影响,促成这件事。谁料到弄巧成拙,把自己弄进了派出所。

东苟在派出所住了一夜。第二天吃过早饭,老宋正想到医院去看看苏乡长,打探一下他的意见,再设法调停。刚跨出大门,老宋抬头一望,吃了一惊,有十几个人朝派出所涌来。

这帮人趱了派出所嗓林乌鸦似的,叽叽喳喳,高声叫骂:没道理,没道理,当官的打了老百姓,还叫老百姓坐班房。

这外来的和尚不懂山礼山规,既好风流,又何必心疼几尺红布。

谁要是欺侮到我们姓上,我们跟他没完!

老宋心里一紧,双眉便锁住了,派出所最头疼的是宗族闹事一这一族一姓铆上劲,闹起来就不可开交。

派出所院内站满了人,人多口杂,聚蚊成雷,哄哄闹闹的。老宋头上急出了汗,把手扬了扬说:“大家刚闹,这事我不会难为东苟,你们回去吧。”

大伙稍一静下来,便有一老妪走到老宋跟前。老宋认得,这是东苟的娘。

东苟娘伸出鸡爪拟的枯掌,唇也颤,掌也颤:“哎他咆,哎咆咆,你这砧板帽(即大盖帽,山里人对警员的泛称)眼珠子长在脑壳顶上,专看上面的脸色行事,我的崽犯了哪一科,是奸,是盗,还是赌?你说!哎咆咆,挨了打还要坐号子,三国也没这副传。你今天不耦我的崽放出来,我这兔老俞不要了,撞死在这里。”

东苟埠说着就低头朝老宋颤悠悠地冲顶,幸好早有人把她捉牢。她喘着租气,嘴垦一个劲地说哎咄咆。

东苟听到吵闹声,便到窗前往楼下看,他看到母亲及族人,便大声说;“娘,我没事,你们回吧,不要难为老宋。我在这里住三二天就会回来,你们看。我又不蹲号子,老宋优待我哩。你们回去吧!”东苟从窗内伸出手来朝众人挥着,不似犯案的人倒像凯旋的将军检阅士兵一样。

老宋费了不少口舌,才把众人打发走,他被闹得头晕目眩,口干舌燥,浑身乏力,干脆医院也不去了,进了办公室摊倒在沙发上,一边喘着粗气,一边哎咆咆,哎咄咆

苏其醒了。没有人惊扰他,也没有其他音响撞了他的清梦,而是突然却又自然地睁开了双眼,是他本身的生物钟在他的脑壳里某个部位敲了一下,便结束了午觉。

苏其抬了一下手腕,表的时针和分针正好重叠在“3”上,他住的是单房单床,在乡级医院只有乡里的头面人物才有此礼遇。床单很白,房内素洁寂静,只是有淡淡的福尔马林的气味。

苏其住进医院后,先是输了一天的液,会诊后发现无其他症状,便停止输液。他对医生说他的腰很痛,医生告诉他,外伤在背部,不重,腰部痛可能是阳虚肾亏所至叫于是,医生开了“三鞭酒”、“枸杞酒”、“参茸膏”之类的壮阳补肾药。

苏其躺在床止悠闲地闭上双目,从容地回嚎着他的桃花梦。他去找二发整理私营经济典型材料时才第一次见到细兰。细兰告诉他,二发送货出了山,说乡长有事就告诉我吧。细兰边说边给乡长沏茶递烟。苏其生怯地瞟了一眼细兰,心中叹道:好个水灵的姑娘,二发好艳福。

乡里和二发联营后,乡长给了二发资金上的许多便利,还享受三年税收上的优惠。这样一来,二发的生意越发红火,财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滚进屋,二发也不是寡情薄义之人。他知道,只要有这棵大树遮荫,不怕以后路不通财不旺。每当二发在生意上大赚一把后,便点出千儿八百的票子,叫细兰赶紧给乡长送去,开始那会儿。苏其接过票予,手也有点哆唆,舌头也不利索:“你”细兰赶紧笑着说,这是你的劳务费,如今兴这个。往后场面大了,甜头多着哩。苏乡长望着细兰热辣辣的目光,涨红着脸,把头低了下去。

随着时间的推移,苏其和细兰接触越来越多,他再也不脸红了,而是脸上有了一种异色,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。苏其鲫道,二发经常不在家,细兰孤身一人独守着深宅大院,这么标致的女人闲在房中,真可惜。进而又想,这世界真无奈,没味透了,不如意事十常八九,细兰有丈夫,丈夫却抛下妻子外出跑生意,让老婆守活寡,我有老婆,却家配到偏僻之地成了单身贵族。要是你的草席我的被子合起来不就是很好的一床么

到了晚上,苏其没事时便以手枕着脑壳,脑壳里便生出活灵活现的影像:细兰那秋水荡漾的双目,白玉一般剔透的脸模,那高傲地挺着的奶子等等,撩得他心潮激荡,难以入眠。

苏其和细兰碰在一起似乎纯属偶然。

那天,阳光把它的热量慷慨挥洒给这个小小的圩镇。细兰吃过饭便上了凉床,那条护院的狗也耐不住热闹,跑到后院的廊下避暑了。这时,苏其来了,他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:二发被推荐为县农民企业家协会理事。

苏其进了院门,信步走进堂屋。他见房门虚掩着,便推开房门。这一推使他惊得倒退了三步,连呼吸也紧促起来,眼珠成了死鱼眼,定定的没转。细兰四仰八叉躺在凉床上,下身仅穿短裤,丰润修长的腿脚赫然在目,薄如蝉翼的汗衫下降起两座小山。

&... -->>苏其敛住粗喘,抑住心跳,回望了一下偌大的院屋,再没有别人。他的心胆忽然壮了。快步走了过去,扑住那柔软诱人的玉体.待细兰惊醒过来,已是骨酥体软,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,只好任凭着苏其疯狂。

在火与力的倾泻后,苏其摊在一边,重喘如牛。而细兰却有一种以前所没有的感受,那感受真真切切,使她刻骨铭心,似乎才第一回做一个真正的女人。她双手捂住发烫的脸,不知是羞捏还是激动未已。

当苏其从凉床上爬起来时,那条护院狗昂然立在房门口,高举着头,尖起双耳,双自射出仇恨的蓝光。狗接着汪汪地叫唤起来,一步步逼近它的主人房内的不速之客。苏其惊得手一抖,刚要系好的裤子褪下到腿上。

细兰朝狗嘘了—声,那狗不情愿地摒声敛气,摇着尾巴走开了。苏其走后,细兰关于房门,反身扑倒在凉床上,眼里滚出一串泪睐。

从那以后。苏其和细兰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。平日里,二人间的言行平平淡淡,却含有一种微妙的默契,一个眼神,一蹙卑眉毛,便心领神会,便有“人约黄昏后”的浪漫。

苏其给细兰枯燥的生括增添了色彩。细兰想,我被关在深院中,犹如动物园中的珍稀动物,虽然被神一般供着,毕竟是“囚犯”人干嘛耍赚票子,还不是图个舒心日子吗?然而,有的东西是票子买不到的,票子不能给她爱抚,不让她的灵与肉快慰,只有苏其才能把这一切强烈地倾泻给她,使她得到透心透骨的满足。细兰决心冲破二发对她的囚禁,不再修女一样折磨自己。她要做一个实实在在、快快活活的女人。

细兰的宽容,使苏其得到鼓励,于是,他无所顾忌了。

苏乡长被打伤的消息令乡长夫人满春怒不可遏。在山乡,书记乡长在百姓眼中如同皇帝,草民见了皇上应该三跪九叩,三呼万岁才对。现在竟然有人太岁头上动土,这还不反了?不好好治一治东苟,这一乡之长还有尊严?满春决心出出这口恶气,为丈夫挽回这个面子。

满春虽是个山妹子,可性格泼辣,敢说敢为。

山里的孩子读书迟。满春读初一时已经进入了十六岁的花季了:身骨朵已经丰润,山间的泉水,山间的清风,把她的脸摸子塑得自如凝脂,光彩照人,十个指头如鲜嫩的水晶葱,胸前的小奶突突的鼓,再加上那山泉似的大眼,一蹙一颦,十分传情诱人,惹得那个比她还矮半个头的瘦小男老师常常拿目光铆在她的胸前,使她不敢抬头看黑板。一些男生也常给她递条子、写情书,甚至因为她发生了斗殴的事件。

满春不敢上学去了,父母亲也就随她,让她在圩上学做裁缝,就在她当裁缝师傅的那段时间认识了苏其。

那时,苏其在越的家乡当宣统——农村把分管宜传、统战工作的乡干部称作“宣统皇帝”或简言之“宣统”这时候的苏其刚被女朋友一脚踹了,心里蒙上了—层愁绪,一层悲哀。失恋的打击使他充满了自卑。为了排遣心中的苦闷;没事就往圩上闲逛。

苏其对满春可谓一见钟情。为了时常能和满春闲扯,他把所有可补的衣裤都清理出来,今天送去一件衣服,明天送去一条裤子,尽管他所补的衣裤从来不穿。后来没有衣裤可送了,就把扣子拔掉,送去让满春缝。

满春看出了苏其的端倪,心想能找一个吃皇粮的丈夫作依靠,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,是求之不得的。当苏其提拔为副乡长后,她便义无反顾,勇敢地扑进了苏其的怀抱,完成了从黄花女到为人妇的过程。

苏其调任锅底镇的乡长后,逢上了发展私营经济的好政策,他扶助二发办起了家俱厂和蜜饯厂,二发为报知遇之恩,把苏乡长的老婆安排到厂里,继而又成了蜜饯厂的承包入。

满春是从县里送货回来知道丈夫被打的,她不问青红皂白,气冲冲地进了派出所。正在办公的民警没料到猛然间会冲进柒进一尊女凶神。满春一进门就瞄见审讯室里的床铺上躺着东苟,她直扑进去,一手将东苟提起,一手就扬起左右开弓,批批啪啪。直煽得东苟瘁不及防,眼冒金星。东苟心想,这女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,过去还真小看了她。.

办公室的两个民警慌忙起身过来,将满春拉住拖开,劝道:这事我们依法处理,你不要在这里搅和。回去吧!

满春将那只打人的手在丰臀上缓缓动摩挲,兴许是手也打痛了。她的脸涨成猪肝色,眼射怒灭,口溅唾沫“你吃了虎胆豹心,敢在乡长头上耍威风,你真他妈的瞎了狗眼。你好歹毒,什么地方不打,打他的腰子,腰子就是‘本钱’的根,要是根坏了,‘本钱’的功夫废了,你跟我”她猛地打住骂话,不愿主动把便宜送给东苟沾。

这时,所长老宋闻声赶到,他一板一眼地对满春说:“你怎么能这样,国有国法,乡有乡规,我们是干什么的?你在这里打他,还不是掮我们派出所的面子?”

满春没料到老宋说到这一层,便缓下口气说:“今天我要他讲清楚,我的人为什么挨打。”

东苟囔嚅遭;:“乡长在细兰房里,做那种事,正让我撞见,我就要他给我挂红,他不肯,还手打我,我才”

“你,你”*满春气得嘴唇发青,直哆噱;“你胡说八道,制造罪名。给乡长泼污水,你不怀好心。”满春又作凶煞相。她随手抓了审案桌上的手铐,就朝东苟头上砸去。老宋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手。

老宋对这张扭曲了美丽线条的脸非常反感,心想,一个乡长夫人就这般横蛮,这般不讲道理。太狂了。老宋一边将满春搡出门外,一边说,你回去吧,我明天就送东苟进县里,让县里依法办理。

满春骂骂咧咧地走了,老宋舒了一口长气,无奈地摇摇头。他决定到乡医院见见乡长,了解案发缘由和过程,听听乡长的处理意见。

这几天,乡长躺在医院里,医生和护士百般殷勤。医院实行承包,经济效益不好,工资及奖金常常拖欠职工的,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个大施主,岂能坐失良机?他们三小时一量体温,四小时一量血压,虽然量不出什么名堂,依然照量不误,院长再三强调实行一级护理,不能不量。

苏乡长的外伤本来有红无肿,经过几天的精心治疗,红迹褪尽,完好如初,无须再作治疗,于是,便开了一大堆的活血化瘀,壮阳补肾,提神醒脑之类的补药,让苏乡长按时服用。

来乡医院看望乡长的人每天都如进寺庙求仙的香客,进进出出,一拨接一拨,使往日寡淡清静的医院闹得热哄哄,火爆爆。苏乡长的床前放了几个大纸箱,箱内堆满了水果小高级口服液、高级补酒之类的慰问品。

老宋到医院见病房里还有好些人,知道不是问案的时候,便讥笑道:“乡长,你好好休息,我们会妥善处理,先把东苟往县里送,再递个起诉书,具体情况从县里回来后再向你汇报。”

苏乡长听了忙说:“老宋,你这样欠思量,我看这事从宽计议吧,如今的百姓不懂法,以后加强宣传,加强教育就是了。若把东苟送到县里,进了号子,坐他三二年,他家老母体弱多病,谁去照看,还不是增加了乡里的麻烦?”

“乡长说的是。”老宋点头称道。

“还有一层你可想到,”乡长又说“年底县里要到各乡进行综合治理考评和精神文明建设考核,多一宗事件就多扣分。你们要立足多调解,少立案,以后考评上去了,是全乡的荣誉嘛,人人有份,你们派出所也有功劳。”

在场的人听了苏乡长的这番话,无不称赞乡长宽宏大量,说东苟运气好,犯了案也用不着蹲号子。

老宋对乡长的话自然男有一番领会,暗想,你也怕丢人现眼,断送前程?既然没有敢做敢当的胆量,何苦去摹那风流事,既然怕闹得风风雨雨,当初就悄悄地给东苟几尺红绸一个红包,岂不没事?你要拿乡长的架势,就活该你出丑。

老宋虽如此想,嘴上却说:“乡长想得周到,我们就按你的意思办。”说罢,转身出了病房。

细兰曾经拥有一个爱情的玫瑰梦,闯进梦境的他后来考进了省城的一所中专。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,她楞了半天,然后才堆上笑脸说了句:恭喜你。他走后她心里空茫寞落,茶饭不甘,失了魂拟的神情恍惚。进了省城的他只给她来过一封信便断了鱼雁。细兰掂量出自己在爱情的天平上缺少砝码,无法平衡,于是,她把这短暂的“恋爱史”埋葬在心里。

后来,细兰在建筑工地认识了二发。她是个小工,整日为赚钱而筹划而劳累。她觉得这世界上顶顶重要的是要有钱,有了钱才能有衣食住行,才能有幸福美满,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。

腰缠万贯的包工头二发对她很友好,调换了工种,让她轻轻快快地赚钱。工余常带她上饭馆、咖啡屋,舞厅,为她买这买那。二发喜欢她那张鹅蛋形脸和额上那颗羡人痣。细兰也把能嫁大款看作幸事,有了钱使有了终身依靠。于是,红线把他们捆在了一起。

那年的春节,他们结婚了。当油菜花满圾开放继而又凋谢时,他们的蜜月也就结束了,代之而来的是琐碎的农家日子,细兰开始守她的珂独的苦守,二发把她扔在家里外出搞工程去了。

结婚的第二年,二发把父母安置在镇东,自己在镇西的老宅建了单家独院别墅式的洋楼。细兰成了藏在红楼中的红娇。她耐不住大院中的寂寞,便常到到两家工厂里走走,寻点事做,使日子不再凄惶。

二发回到家里,见藏不住细兰,心中不悦。有一回,他问她:“你怎么不好好呆在屋里,出去疯啥?”

“一个人在家里心头空蔼荡的,虚得紧,在外头手忙脚乱的倒踏实。”她说。

“你有啥不踏实的?”他追问“人家说你同别的汉子有点什么名堂。”

细兰没想到丈夫这样说她,心中窝火,但还是平静地问:“你听谁说的?”

“莫管谁说的,你只说有没有背着我搞什么名堂?”

“有又怎样,没有又怎样?”细兰满腹的愤怒,她没想到有人编排她的流言,丈夫又听信流言,小鸡肚肠的无端缠纠。她故意赌气地问他“我问你,你在外头规不规矩?”

二发心中一楞,她怎么专提这不开的一壶?难道她果真晓得了什么?他堆起笑意说道:“男人嘛,谁没几根花花肠子。”

“你可以有花花肠子,凭什么让我守活寡,为你保贞洁?”细兰反驳道。

“这么说,你还真有风流故事?”二发穷追不舍。

细兰将头掉转一边,不说话,眼内盈满了委屈的泪水。

二发一把掀翻了她,边骂边骑了上去:“你这骚货,老子今天就让你骚个够。”

细兰历来是对丈夫百依百顺的,可现在她挣扎着。拳脚并用,踢踢打打,无奈那双握过泥刀搬过砖头的大手粗壮有力,把她死死地钳住,压得她胸闷气促,四肢无力,只有由二发为所欲为

事毕,二发扬长而去。细兰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污辱,伤心的泪儿洒湿了胸襟。从那以后,细兰心中埋下了一种念头,这种念头就像谷种发芽,渴望阳光,渴望雨露。“你不仁,我就不义,你在外头三天两换的胡来,我就真睡个野汉气死你。”细兰心里狠狠地说。

细兰和苏乡长韵事案发后,半年没有回过家的二发回来了。见了面,他平静地说;“好事不出门,你干的好事却传千里。我问你,你和苏其那小子果真有那等好事?”

细兰不搭言,把头倔强地一昂。她不怕了。她感到这深院大宅中什么都不缺,票子多得不知派啥用场,可自己仍然一无所有,日于寡淡枯燥,心里空落落的,没有爱,没有欢乐,跟寡妇一样忍受着灵与肉的煎熬。这种日子还不如早点结束,重新回到为金钱而劳累,为生括而繁忙的日子中去。

二发从她的眼神中知道了她的回答,于是冷笑道:“姓苏的那小子从我手中得到的好处不少,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,连我的老婆也要搭给他。我一不做,二不休,不把他的老婆睡了,不算汉子。”

“你有这个能耐吗?”细兰冷笑道,心想,姓苏的是一乡之尊,老婆也算这块土地上的“一品夫人”了,你这泥瓦匠算什么东西,不就是有几个钱吗,钱多就想吃天鹅肉?

细兰的冷笑使二发生受到了嘲弄,刺激了他的自尊心。他的报复欲膨胀起来,他啪啪腰间的皮匣子,说:“我们走着瞧。”

苏其出院后好些日子心绪不佳,派出所的老宋根据他的指示,把东苟放回家去,可苏其的老婆不依,说老宋办事不依法秉公,失了分寸。满春背着苏其请人写了状子,向法院奏了一本。苏其知道后,如热锅上的蚂蚁,心想;若法院受理了此案,那公堂对簿,还不把案情问得一清二楚,这等于把自己送上被告席,恶名也将广为流布。想到这些,他心里打了个寒颤,怪满春只晓争强好胜,尽帮倒忙。

苏其思前想后,乘车来到县城,到法院找到办案人员说:“我老婆那状子撤了好。”

“撇了?”办案人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
“撤了!”苏其的口气肯定而坚决。“她不知内情,我和东苟因企业税费的事发生口角,互相失了分寸,操了几把,亏我是吃了点,但也无妨。我老婆气不过才递状子,女人嘛,头发长,见识短,一时欠思量,趁我住院就请人写了诉状。我看还是安定团结为好,把状子给我撤了。”

法院对民事案件一般喜息事宁人,立足于调解,现在原告一方主动撒诉,哪还有不撑顺水篙,放顺水排的。于是,办案人员把满春的诉状从卷宗中抽出,交给了苏其。

苏其在县城住了两天,乘车回到锅底镇。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,想那件没名堂的事就这样了结了。他走进乡政府,和谁照面都带三分笑,还主动打招呼。

苏其放罢行李,茶也没喝就要去蜜饯厂,他要把撤诉的窑告诉满春,并用道理说服她,免得她死脑筋难得急转弯。

进了蜜饯厂的小院,他噔噔喧地上了楼,径朝满春的房间走去。还在走廊上他就听到一种熟悉的声音,那种如醉如痴,忘乎所以的呻啪使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心脏,胸腔里咚咚咚的如打粉的水碓。继而血液涌上了脑壳,脑子里混沌一片。他镇了镇神,提起脚跟,悄没声息地谱写向房门,用力一推,没推开。门从内锁住了,门内有了脚忙手乱的声音。

苏其不愿失去捉奸拿双的时机,提了丹田之气。拳脚的劲也上来了。他提起脚死劲一惴,啪地一声房门洞开,两条赤裸裸的肉身子坐在床上,他似乎被这肉条子的白光刺激了双目,痛苦地闭上了眼睛,倒吸了一口凉气,全身抽了骨头似的摊在门框上了。

一对男女不慌不忙地穿戴整齐。苏其睁开眼皮,见二发款款地朝他走类,一手撑腰,一手拎个小包,神情安定自若,眼色透出鄙夷。当二发和苏其擦肩而过时,二发从包内掏出一个红包、一卷绸带、一捆鞭炮,啪地甩到他的跟前。二发平静地说:“你来得是时候,刚完事。撞喜的物品早准备了,你自己去挂红吧,放放爆竹,冲冲衰气,也为我做做广告。”说罢,风一般卷出房门。

满春以手梳理着头发,两颊红光闪闪,双目秋水涌动,光彩照人。苏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这女人被自己的丈夫当场捉在床上,连一丝慌乱一丝羞涩也没有,还这般样洋自得。

“你这不要脸的烂妇!”苏其骂着扬起巴掌就掸了过去。满春一闪身,接着推上一掌,苏其刹不住惯性,一脚砸在床沿上,痛得他直喊哎呀。

“活该!”满春骂道“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,仗着有那么根猪肠子,就闲卵找野x。就许你四处做交配的公猪,不许我们女人也乐他一乐,我乐一回你就成了醋桶”

“哎,当婊子还蛮有理由?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,你还不知老于姓甚名谁。”苏其口里的唾沫四处飞溅,饿狼一样扑向满春。满春双脚一跳,飞身上了椅子,随手操起一个装酸萝卜的瓦罐,威吓道:“你敢过来,看老娘砸破你的头不?”

苏其刹住了脚步,举止怔怔地望着这尊怒目女金刚。

“老实告诉你,,你在外面干的这些好事,老娘我早就知道,这口恶气窝了很久了。你这狗男人顶着乡长的乌纱,披着一身红皮,四处拈花惹草。你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,我偏偏不尿你这一壶。女人就不是人?我偏要偷点野食,尝尝鲜,乐一乐,看你拿我怎么办。”满春骂着,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,一板一眼,抑扬顿挫,胸前的两个奶子一颤一颤的。

“你,你太不象话,你不要面子还不给我留点面子?”苏其痛苦万分地垂头叹道。

“你也知道要面子,那你怎尽做没脸没皮的事,你叫我当乌龟,我就不,能让你当王八?”满春荤一句素一句,把个苏乡长说得抬不起头来。他知道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,以往夫妻间也气闹到难解难

分时,苏其便放她一码,她也见好就收。今天,他算是领教够了。

苏其原以为他的风流故事会消声匿迹,没想到风声吹到了满春和二发的耳里,这风声还形成一根绳,把他俩捆在了一起,促成了他们的好事。苏其默然了,呆呆地坐在床沿上。

满春从枕头下掏出一叠票子,用手指弹了弹,票子发出沉闷的扑扑声。她说:“你看,这是五发给我的酬劳,八千块,我嫁你时,是多少聘金?我跟你这么多年,花费你几个钱?”

“你,你”苏其气愤极了“你这钱脏,是卖噪子,”又说“二发说了,他将企业资产拨一半到我名下,以后的日子不用愁了。男女间的事我也不同你计较,以往的帐目一笔勾销,你也让过我这一回。卖了豆腐板还在,拔了萝卜眼还在,我们重新开始,上床夫妻,下床君子。好好地过日子。你要是跟我过意不去,我也不希罕你这几粒皇粮了,散伙拉倒。”

苏其禁不住涌出两行清泪,口中呢喃着:“造孽,报应。”说罢扑在床上大哭起来。后来,哭声渐弱,最后平静下来。

苏其坐起环顾房内,没了满春的踪影,他觉得这房间是鬼屋一般,四处是鬼眼射出的幽绿的光。他走过去在地上捡起红包撕了个粉碎,然后又将爆竹撕碎,散了一地。

房内似落英缤纷,满地灿烂,苏其放声干笑起来。

生活像一组银幕上的蒙太奇,零乱不堪,扑朔迷离,重叠幻化迅速而莫测,让人眼花镣乱,摸不着边际。

苏其没料到一纸调令从县城飞来,把他有到县里的一个公司坐了经理的交椅。乡千部私下议论,苏其因祸得福,捞了个肥缺,有人说,艳事不是祸,上调不是福,小经理顶个副科级,哪有占山为王,当一方霸主威风。

苏其接到调令,匆匆席卷家当携夫人离开了锅

底镇。临行前,他找到东苟。东苟阴沉着眼色,绷紧了脸皮,看也不看苏其一眼。苏其说:“我知道你心中那个疙瘩还没解开,还记着我的老帐,算我心眼歪腻,做事不晓斤多两少,做人不分尺长寸短,欠了你的情。如今,我要离开这里了,往后我记住在这里的沟坎跌过一跤,我找你是求你一件事”

东苟举起目来,牛卵眼滴溜溜的圆,透出诧异之色,心想,莫非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

“真的,求你一件事。”苏其说;“我估摸着,二发和细兰的日子过到头了,二发在外面有了新欢,早晚会把细兰一脚蹦了。我知道,细兰心里有你,她怪可怜的,缺一个知冷知热的心上人,如果不是因为我和她有那事,她早就向你倾吐爱意了。你看她孤孤单单的,跟寡妇一样。”

苏其稍停片刻,又说:“若细兰和二发分开了,你莫嫌弃她,再寒了她的心。”苏其说到这卑取内竟有闪亮的液体打着转转。

“就这事?”东苟冷冷地问。

“嗯,你能应承我的请求么?”

东苟下意识地点点头,接着又摇摇头,许久才说:“你去吧,这事我自有主张。”

正如苏其所预料的,二发向法院递了离婚诉状,细兰慨然应诉。经法院协商作了离婚判决,并签订了财产分割协议书。二发还算量犬,家具厂和那栋深宅大院判给了细兰。

离了婚的细兰走出深宅大院,为家具厂而奔波。细兰把东苟叫过那院去,说是有事和他商量。她告诉他,第一件事是想找一个人替她顶一肩,把家具厂的重担挑起来。想来想去,觉得没有人比东苟更合适。她希望东苟不要推辞,帮衬一把。

东苟默默地听着,没点头也没摇头。他等待着她的下文。

细兰又说:“这第二件事,就是我从婚姻的枷锁中挣脱出来了。我过去有过污点,但不是轻薄之人,我想”

细兰将话停住,瞟了一眼默坐着的东苟,终于鼓起勇气说:“我知道,你还是个黄花子,可能轻看我。”

“不,我没轻看你。”东苟说“我们两家只隔一堵墙,谁还不知谁的为人,谁的日子过得怎样?我真弄不明白,二发哥是个好人,你也是个好人,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。我知道你心中的苦水,你硬着脑壳苦撑着独守大屋的日子,只有护院大狗和笼中的鸟陪着你。”

“你这么说,我很感激你。”细兰的眼睛湿了“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,我俩拉起手来把广子搞得火爆爆的,把我们的家”细兰哽咽着投往下说。

“让我想想。”东苟木讷地说,将脑壳深深地埋在两膝间。

东苟终于没去家具厂,他承包了乡里的果园。每天,他和细兰隔着院墙打照面。细兰常说:“你把换的衣裤拿我洗,别累着大娘。我用洗衣机,方便。”于是,经常这边的脏衣服递过院墙,那边又将洗净叠好的衣裤从院墙上递过来。

两人照例隔着墙说话,细兰的嗓音照例清丽柔润,东苟照例神讷言少,说话时照例将脑壳勾下去。他的心里始终怀着深深的歉疚,由于自己的撞喜,把苏乡长撑走了,把细兰和二发这对夫裹撞散了。倘若当初不声不响地离开那院,这事便像没有发生一样,也不至于惹下这么大的麻烦。

东苟没敢提他和细兰的那件事,他不愿乡人说他拱走乡长,拆散人家的夫妻是垂涎细兰的美色。若和细兰成了夫妻,我可就真是一个缺德鬼了。

细兰把鸟放了,鸟自由了,鸟笼也自由了。没有囚禁鸟的任务了。枣树下再也不见那个精致的鸟笼。只有那条护院狗时不时的汪汪地叫几声,使这寂静的大院添了些许生意。

又过了些日子,二发又回到了锅底镇,他带回了一个染着金色头发,绿色指甲,血色红唇的女秘。据说,这个女秘是个大学生。

二发向乡政府写了报告,在细兰的红楼背后批下一大块宅基地,请了县设计室的工程师画了图纸。其建筑面积、规格和式样,与原来那栋红楼一模一样。

二发对乡人说,新建的洋樱是给金发女秘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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